然而,就在那平淡的、如同无风湖面般的表象之下,安洁却敏锐地、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……极其细微的、几乎要被暮色彻底吞噬的、被留下的孤寂。
那不是嫉妒,也不是失落。
那是一种……当一个囚徒的世界里,唯一的、也是最后的光源,决定要分出一部分光亮去照耀别处时,所产生的、最纯粹的、被遗弃般的……孤独。
安洁站在她的身后,看着她那孤高的、被暮色笼罩的背影,看着她那头在黑暗中依旧流淌着微光的银发,心中那份刚刚因为找回自我而升起的、滚烫的宿命感,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、混合着愧疚与怜惜的、冰冷的暖流所覆盖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。
想说“我不会离开你”。
想说“我只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你”。
想说“你才是我唯一的真实”。
但所有的话语,最终都堵在了喉咙里,化为无声的、沉重的沉默。
安洁没有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走到房间的另一侧,点燃了桌上的那盏旧油灯。豆大的、昏黄的火苗跳跃着,为这间被暮色吞噬的房间,带来了一丝微弱的、属于人间的烟火气。
光线,将她们两人的影子,一站一坐,拉得长长的,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。
一个,即将走向光明。
另一个,则选择,继续留在这片由她们共同构筑的、安全的阴影里。
等待着她的鸟儿,在看过了外面的天空之后,重新……归巢。
消毒水的气味,如同一种无色无味的信仰,早已浸透了安洁的每一寸皮肤,每一个毛孔。它顽固地盘踞在她那件浆洗得雪白、挺括的医生制服上,也附着在她那头被一丝不苟地盘起、用发网束住的金发上。这气味,冰冷、洁净、不带一丝情感,却也像一道无形的结界,将她与那个尘封庭院里的、充满了暧昧与阴影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。
白日里,她是首都医院外科最引人注目的“安洁医生”。
这个称谓,像一件被她重新披上的、带着往日荣光的铠甲。当她穿上那件象征着专业与理性的白袍,穿行在医院那条永无止境的、充满了呻吟、哭泣与希望的走廊里时,她便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“47号”,更不是那个在黑暗中依附于恶魔体温的脆弱囚徒。
她是风暴的中心。
病患家属们用混杂着祈求与敬畏的眼神追逐着她的身影;年轻的护士们在她冷静而精准的指令下,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般迅速而高效地运转;就连那些资历深厚的老医生,在面对一些棘手的、因战时条件限制而变得异常复杂的病例时,也会下意识地寻求她的意见。她那双曾被莫丽甘引导着在棋盘上落下致命棋子、也曾颤抖着为那个女人处理狰狞伤口的手,此刻正以一种令人惊叹的稳定与精准,握著手术刀,在血肉模糊的创口间游走,分离组织,缝合血管,将一个个濒临破碎的生命,从死亡的边缘强行拖拽回来。
每一次成功的手術,每一次从家属眼中看到的、如获新生的感激泪光,都在无声地修复着她那早已被碾成齑粉的自我价值。在这片由病痛与死亡构筑的、新的战场上,她用自己的学识和双手,重新赢回了失落已久的“掌控感”。这份掌控,不再来源于病态的依附,而是源于最纯粹的、救死扶傷的成就感。它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,照亮了她內心那片早已化為廢墟的荒原。
然而,每当夜幕降临,当她脱下那件沾染着血迹与消毒水气味的白袍,换上自己那身灰暗的便服,走出医院那扇将两个世界截然分开的大门时,那道光,便会悄然隐去。
阴影,会重新将她笼罩。
回家的路,很长,也很冷。她穿过那些依旧萧索、在暮色中如同巨大骨骸般的街道,每一步都像在从一个清醒的、逻辑分明的世界,重新走回一个充满了混沌、暧昧与危险的梦境。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那股属于医院的、冰冷洁净的气息,在踏入南庭区那片被遗忘的、充满了腐烂枯叶与潮湿石板味的空气中,被一点点地稀释、吞噬。
海棠情欲